笔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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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记二十七则(选十三则)礼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、养其性者,不可得而见;其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则一秉乎礼。自内焉者言之,舍礼无所谓道德;自外焉者言之,舍礼无所谓政事。故六官经制大备,而以(周礼》名书。春秋之世,士大夫知礼、善说辞者,常足以服人而强国。战国以后,以仪文之琐为礼,是女叔齐之所讥也。荀卿、张载兢兢以礼为务,可谓知本好古,不逐乎流俗。近世张尔歧氏作《中庸论》,凌廷堪氏作(复礼论》,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。秦蕙田氏辑《伍礼通考》,以天文、算学录入为现象授时门;以地理、州郡录入为体国经野门;于著书之义例,则或驳而不精;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,则未为失也。

牧马者,去其害马者而已;牧羊老,去其乱群者而已。牧民之道,何独不然。诸葛武侯治蜀,有言公惜赦者。答曰:“治世以大德,不以小惠。故匡衡、吴汉不愿为赦。先帝亦言:‘吾周旋陈元方、郑康成间,每见启告治乱之道悉矣,曾不语赦也。若刘景升李玉父子,岁岁赦宥,何益于治?”’蜀人称亮之贤。厥后费礻韦秉政,大赦。河南孟光责韩曰:“夫赦者,偏枯之物,非明世所宜有也。”国藩尝见家有不肖之子,其父曲有其过,众子相率而日流于不肖。又见军上有失律者,主者鞭责不及数,又故轻贳子。厥后众土傲慢,常戏侮其管辖之官。故知小仁者,大仁之贼,多赦不可以治民,溺爱不可以治家,宽纵不可治军。
世泽主大夫之志趣、学术果有异于人者,则修之于身,式之于家,必将有流风余韵传之子孙,化行乡里,所谓君子之泽也。就其最善者约有三端:曰诗书之泽,礼让之泽,稼穑之泽。诗书之泽,如韦玄成议礼,王吉传经,虞魏之昆,顾陆之裔,代有名家,不可殚述。我朝如桐城张氏,自文瑞公而下,巨卿硕学,世济其美。宣城梅氏,自定九徽君以下,世精算学。其六世孙梅伯言郎中曾亮,自谓莫绍先绪,而所为古文诗篇,一时推为祭酒。高邮王氏,自文肃公安国以下,世为名儒,而怀祖先生训信之学,实集古今之大成。国藩于此三家者,常低徊叹仰,以为不可及。礼让之泽,如万石君之廉谨,富平侯之敬慎。唐之河东柳氏,宋之蓝田吕氏,门庭之内,彬彬焉有君子之风。余所见近时缙绅,未有崇礼法而不兴,习傲慢而不败者。
稼穑之泽,推周家开国,豳风陈业。述生理之艰难,导民风于淳厚,有味乎其言之。近世张敦复之恒产琐言,张杨园之农书,用意至为深远。国藩窃以为稼穑之泽,视诗书、礼让之泽尤为可大、可久。吾祖光禄大夫星冈公尝有言回:“吾子孙虽至大官,家中不可废农圃旧业。”懿哉至训,可为万世法已。悔吝吉凶悔吝,四者相为循环。吉,非有祥瑞之可言,但行事措之咸宜,无有人非鬼责,是即谓之吉。过是则为各矣。天道忌满,鬼神害盈,日中则仄,月盈则亏,《易》(一撇一捺)多言贞吝。易之道,当随时变易,以处中当变,而守此不变,贞而吝矣。凡行之而过,无论其非义也,即尽善之举,盛德之事,稍过,则各随之。余官京师,自名所居之室,曰求阙斋,恐以满盈致各也。人无贤愚,通凶皆知自海,悔则可免于灾戾。故曰:“震无咎者,存乎悔。”动心忍性,斯大任之基;侧身修行,乃中兴之本。自古成大业者,未有不自困心横虑、觉悟知非而来者也。
各则驯致于凶,悔则渐趋于吉。故大易之道,莫善于悔,莫不善于各。吾家子第将欲自修,而免于残尤,有二语焉,曰:“无好快意之事,常存省过之。”
儒经《论语》两称“敏则有功”。敏,有得之天事者,才艺赡给,裁决如流,此不数数觏也。有得之人事者,人十己千,习勤不辍,中材以下,皆可勉焉而几。余性鲁钝,他人目下二三行,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。他人顷刻立办者,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。友人阳湖周恺南腾虎,尝谓余儒缓不及事。余亦深以舒缓自愧。《左传》齐人责鲁君不答稽首,因歌之曰:“鲁人之皋,数年不觉;使我高蹈,惟其儒书。以为二国忧。”’言鲁人好儒术,而失之皋缓。故二国兴师来问也。《汉书。朱博传》:齐部舒缓养名博,奋髯抵几曰:“现齐儿欲以此为俗邪?”皆斥罢诸吏。门下掾赣遂,耆老大儒,拜起舒迟。博谓赣老生不习吏礼,令主簿教之,拜起闲习。
又以功曹官属,多衰衣大(衤召),不中节度;敕令掾史衣皆去地二寸。此亦恶儒术之舒缓,不足了事也。《通鉴》:凉骠骑大将军宋混曰“臣弟澄政事愈于巨,但恐儒缓,机事不称耳。”胡三省注曰:“凡儒者多务为舒缓,而不能应机,以趋事赴功。”大低儒术非病,儒而失之疏缓,则从政多积滞之事,治军少可趁之功,王昕儒缓,见《北史》,王宪从孙;唐相张镒儒见缓,《通鉴》二百二十八卷。
名望
知识愈高,则天之所以责之者愈厚;名望愈重,则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严。故君子之自处,不肯与众人(上契之上下系)量长短。以为已之素所自期者大,不肯自欺其知识以欺天也。己之名望素尊,不肯更以鄙小之见贻讥于神明也。
居业
古者英雄立事,必有基业。如高祖之关中,光武之河内,魏之克州,唐之晋阳,皆先据此为基,然后进可以战,退可以守。君子之学道也,亦必有所谓基业者。大抵以规模宏大、言辞诚信为本。如居室然,宏大则所宅者广,托庇者众;诚信则置趾甚固,结构甚牢。《易》曰:“宽以居之。”调宏大也。“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”,谓诚信也。大程子曰:“道之浩浩,何处下手?推立诚才有可居之处。”诚便是忠信;修省言辞,便是要立得这忠信。若口不择言,逢事便说,则忠信亦被汩没,动荡立不住了”。国藩按:立得住,即所谓居业也。今世俗言;“兴家立业”是也。子张口:“执德不宏,信道不笃,焉能为有?焉能为亡?”亦谓苟不能宏大、诚信,则在我之知识浮泛动荡,指为我之所有也不可,指为我之所无也亦不可。是则终身无可居之业。程子所谓立不住者耳。
英雄诫子弟
古之英雄,意量恢拓,规模宏远,而其训诫子弟,恒有恭谨敛退之象。
刘先主临终敕太子曰:“勉之!勉之!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。惟贤推德,可以服人。汝父德薄,不足效也。汝与丞相从事,事之如父!”西凉李嵩手令戒诸子,以为“从政者,当审慎赏罚,勿任爱憎,近忠正,远佞谀,勿使左右窃弄威福。毁誉之来,当研核真伪。听讼折狱,必和颜任理,慎勿逆诈亿必,轻加声色,务广咨询,勿自专用。吾莅事五年,虽未能息民,然含垢匿瑕,朝为寇仇,夕委心管,粗无负于新旧。事任公平,坦然无类,初不容怀有所损益。计近则如不足,经远乃为有余。庶亦无愧前人也。”宋文帝以弟江夏王义恭都督荆湘等八州造军事,为书诫之曰:“天下艰难,国家事重,虽曰守成,实亦未易,隆替安危,在吾营耳!岂可不感寻工业,大俱负荷!汝性褊急,志之所滞,其欲必行;意所不存,从物回改,此最弊事!宜念我抑。卫青遇士大夫以礼,与小人有恩,西门安于矫性齐美。关羽、张飞,任偏同弊。行已举事,深宜鉴此!苦事异今日,嗣子幼蒙,司徒当周公之事,汝不可不尽抚顺之理。尔时天下安危,决汝二人耳!汝一月自用钱,不可过三十万。若能省此益美。西楚府舍,略所请究,计当不须改作,目求新异。凡讯狱多决,当时难可逆虑,此实为难。至讯日,虚怀博尽,慎无以喜怒加人!能择善者而从之,美自归已;不可专意自决,以矜独断之明也。名器深宜慎惜,不可妄以假人,昵近爵赐,尤应裁量。吾于左右,虽为少恩,如闻外论,不以为非也。以贵凌物,物不服;以威加人,人不厌。此易达事耳。声乐嬉游,不宜令过。(上艹下捕)酒渔猎,一切勿为;供用奉身,皆有节度。奇服异器,不宜兴长。又宜数引见佐史,相见不数,则彼我不亲。不亲,无因得尽人情;人情不尽,复何由知众事也。”数君者,皆雄才大略,有经营四海之志,而其教诫子弟,则约旨卑思,敛抑已甚。伏波将军马援,亦旷代英杰。而其诫兄子书曰:“吾欲汝曹闻人过失,如闻父母之名。耳可得闻,口不可得言也。好议论人长短,妄是非政法,此吾所大恶也,宁死不愿子孙有此行也!龙伯高敦厚周慎,口无择言,谦约节俭,廉公有威。吾爱之重之!愿汝曹效之!杜季良豪侠好义,忧人之忧,乐人之乐,父丧致客,数郡毕至。吾爱之重之!不愿汝曹效也!效伯高不得,犹为谨敕之士,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。效率良不得,陷为天下轻薄子,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。”此亦谦谨自将,敛其高远之怀,即于卑选之道。盖不如是,则不足以自致于久大。藏之不密,则放之不准。苏轼诗:“始知真放本精微。”即此义也。气节。傲
自好之士多讲气节。讲之不精,则流于做而不自觉。风节穿于己者也,傲则加于人者也。汉萧望之初见霍大将军光,不肯露索挟持。王仲翁讥之。望之曰:“各从其志。”魏孙资、刘放用事,辛毗不与往来。子敝谏之,毗正色曰:“吾立身自有本末,就与孙、刘不平,不过令告不作三公而已。”家顾消之不肯降意于戴法兴等,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,觊之曰:“辛毗有言:孙、刘不过使我不为三公耳。人禀命有定分,非智力可移。”因命弟子原著《定命论》以释之。此三事者,皆风节之守于己者也。若汲黯不下张场,宋(王景)不礼王毛仲,此自位高望尊,得行其志已,不得以风节目之矣。然犹不可谓之傲也。以做加入者,若盖宽饶之于许伯,孔融之于曹操,此傲在言词者也。稽康之于钟会,谢灵运之于孟觊,此做在神理在也。殷仲文之于何无忌,王僧达之于路琼之,此傲在仪节者也。息夫躬历低诸公,暨艳弹射百寮;此傲在奏议者也。此数人者,皆不得令终。大抵人道害盈,鬼神福谦,傲者内恃其才,外溢其气,其心已不固矣。如盖、孔、稽、谢、殷、王等,仅以加诸一二人,犹用无德不报,有毒必发。若息夫躬、暨艳之褊什同列,安有幸全之理哉?
裴子野曰:“夫有逸群之才,必思冲天之据。”盖俗之量,则偾常均之下。其能守之以道,将之以礼,殆为鲜乎!大抵怀材负奇,恒冀人以异眼相看。若一概以平等视之,非所愿也。韩信含羞于哙等,彭宠积望于无异。被其素所扶持者高,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。君子之道,莫善于能下人,莫不善于矜。以齐桓公之盛业,葵邱之会微有振矜,而叛者九国。以关公之忠勇,一念之矜,则身败于徐晃,地丧于吕蒙。以大禹之圣,而伯益赞之,以满招损,谦受益。以郑伯之弱,而楚庄王曰:“其君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矣。”不自恃者,虽危而得安;自恃者,虽安而易危。自古国家,往往然也。故挟贵、挟长、挟贤、挟放勋劳,皆孟子之所不答;而怙宠、怙侈、怙非、怙乱,皆春秋土大夫之所深讥尔。
文文字者,以代语言,记事物名数而已。其留〔流〕别大率十有一类。著作敷陈,发明吾心之所欲言者,其为类有二:无韵者曰著作,辩论之类;有韵者曰词赋,敷陈之类。人有所著,吾以意从而阐明之者,其为类一,曰叙述注释之类。以言告于人者,其为类有三:自上告下,曰诏谐檄令之类;自下告上,曰奏议献策之类;友朋相告,曰书问笺读之类。以言告于鬼神者,其为类一,曰祝祭哀吊之类。
记载事实以传示于后世者,其为类有四:记名人,曰纪传碑表之类;记事迹,曰叙述书事之类;记大纲,曰大政典礼之类;记小物,曰小事杂记之类。凡此一十一类,古今文字之用,尽于此矣。其九类者,占毕小儒,夫人而能为之。至词赋敷陈之类,大政典礼之类,非博学通识殆庶之才,乌足以涉其藩篱哉?
造句约有二端:一曰雄奇,一曰惬适。雄奇者,瑰珠俊迈,以扬马为最;诙诡恣肆,以庄生为最;兼擅瑰玮诙诡之胜者,则莫盛于韩子。惬适者,汉之匡、刘,宋之欧、曾,均能细意熨贴,朴属微至。雄奇者,得之天事,非人力所可强企。惬适者,诗书酝酿,岁月磨练,皆可日起而有功。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;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。学者之识,当仰窥于瑰玮俊迈,诙诡瓷肆之域,以期日进于高明。若施手之处,则端从平实惬适始。
友人钱塘戴醇土熙,尝为余言:“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,其妙全在异端一笔,面目精神,四肢百体,衣裙靴纹,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。或端供而凝思,或歌欹以取势,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,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,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,而卒不离其宗。”国藩以谓斯言也,可通于古文之道。夫古文亦自有气焉,有体焉。
今使有人于此,足反居上,首顾居下。一胜之大几如要,一指之大几如股,则见者谓之不成人。又或颐隐于齐,肩高于顶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,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。为文者,或无所专注,无所归宿,漫衍而不知所裁,气不能举其体,则谓之不成文。故虽长篇巨制,其精神意趣之所在,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。譬若水之有干流,山之有主峰,画龙者之有睛。物不能两大,人不能两首,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,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,乃始成章矣。
知道者,时时有忧危之意,其临文也亦然。仲尼称:“《易》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?作《易》者其有忧患乎?”又曰:“放稽其类,其衰世之意邪?”盖深有见于前圣之危心远虑,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,即夫子之释《咸》四、《困》三、《解》上等十一卦之(一撇一捺)辞,抑何其惕历而深至也!盖饱经乎世变之多端,则常有跋前(嚏之右)后之惧;博识乎义理之无尽,则不敢为臆断专决之辞。自孟子好为直截俊拔之语,已不能如仲尼之谦谨,而况其下焉者乎?后世如诸葛武侯之书读,纤余简远,差明此义;而曾子固亦有宛转思深之处,外此则辞与意俱尽,尚何谦谨之有?或辞之所至,而此心初未尝置虑于其间,又乌知所谓忧危者哉?敛。侈。伸。缩
凡为文,用意宜敛多而侈少;行气直缩多而伸少。推之孟子不如孙子处,亦不过辞昌语快,用意稍侈耳。后人为文,但求其气之伸。古人为文,但求其气之缩。
气恒缩,则词句多温,然深于文者,固当从这里过。
功效
天下之事,有其功必有其效;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。未施敬于民,而欲民之敬我;未施信于民,而欲民之信我。卤莽而耕,灭裂而耘,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,此必不得之数也。在《易。恒》之初六曰:“浚恒贞凶,无攸利。”胡瑗释之曰:“天下之事,必皆有渐,在乎积目累久,而后能成其功。”是故为学既久,则道业可成,圣贤可到;为治既久,则教化可行,尧舜可至。若是之类,莫不由积目累久而后至,固非骤而及也。初六居下卦之初,为事之始,责其长久之道,永远之效,是犹为学之始,欲亟至于周孔;为治之始,欲化及于尧舜。不能积久其事,而求常道之深,故于贞正之道,见其凶也。无攸利者,以此而往,必无所利。孔子曰:“欲速则不达”也。是故君子之用功也,如鸡伏卵不舍,而生气渐充;如燕营巢不息,而结构渐牢;如滋培之木,不见其长,有时而大;如有本之泉,不舍昼夜,盈科而后进。放乎四海,但知所谓功,不知所谓效;而效亦徐徐以至也。
嵇康曰:“夫为稼于汤之世,偏有一溉之功者,虽终归于焦烂,必一溉者后枯,然则一慨之益,固不可诬也。”此言有一分之功,必有一分之效也。程子曰:
“修养之所以引年,国作之所以祈天永命,常人之至于圣贤,皆工夫到这里,则自有此应。”此言有真积力久之功,而后有高厚悠远之效也。孟子曰:“宋人有闳其苗之不长而握之者,谓其人曰‘予助苗长矣!’其子趋而往视之,苗则槁矣。”此言不俟动候之至,而违期速效,反以害之也。苏轼曰:“南方多没人,日与水居也。七岁而能涉,十岁而能浮,十五而能没矣。北方之勇者生不识水,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,以其言试之河,未有不溺者也。”此言不知致功之方,而但求速效,亦反以害之也。
君子。小人陈容有言曰:“仁义岂有常?蹈之则为君子,违之则为小人。”大能言乎!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。一有自私之心,则小人矣。义者无所为而为之谓也。一有自利之心,则小人矣。同一日也,朝而公正,则为君子;夕而私利,则为小人。同一事也,初念公正,则为君子;转念私利,则为小人。推圣罔念作狂,惟狂克念作圣,所争只在几微。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,造次必如是,颠沛必如是,一不如是,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。所谓小人者,识见小耳,度量小耳。井底之蛙,所窥几何,而自以为绝伦之学;辽东之豕,所异几何,而自以为盖世之勋。推之以孓孓为义,以(左石右经之右)(左石右经之右)为信,以龊龊为廉,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。君臣之知,须积诚以相感,而动凝主恩之过薄;朋友之交,贵积渐以相孚,而动怨知己之罕觏,其或兄弟不相容,夫妇不相信,父子不相亮,此皆量编而易以滋疑者也。君子则不然,广其识,则天下之大,弃若敞展;尧舜之业,视若浮云。宏其度,则行有不得,’反求诸己。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?不此之求,而诩诩然号于众曰:“吾君子也!”当其自诩君子深信不疑之时,识者已嗤其为小人矣。
笔记十二篇
才德
司马温公曰:“才德全尽,谓之圣火;才德兼亡,谓之愚人;德胜才谓之君子,才胜德谓之小人。”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。譬之于水,德在润下,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;譬之于木,德在曲直,才郎其舟揖栋梁之用。德若水之源,才即其波澜;隐若木之根,才即其枝叶。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,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。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,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;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绿,故现人每好取有德者,大较然也。二者既不可兼,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,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。自修之方,观人之术,皆以此为衡可矣。吾生平短于才,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,实则虽曾任艰巨,自问仅一愚人,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,尚可告后昆耳。
诚神大圣因由生知,而其平生,造次克念精诚,亦通异于庸众。闻《韶》尽善,则亡味至于三月;读《易》寡过,则韦编至于三绝。文王则如见于琴,周公则屡入于梦,至诚所积,神奇应焉。故麟见郊而增感,凤不至而兴叹,盖其平日力学所得,自信为天地鬼神所不违也。即至两楹梦奠之际,褥神为巨之请,亦皆守礼循常,较然不欺。其后,曾子易篑,诵战兢之诗,而自幸知免,犹有圣门一息不懈之风。后世若邵子之终,马、程造人成集,朱子之没,黄、蔡诸子并临,亦皆神明朗彻,不负所学。昔人云:“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。”若非精诚积于毕生,神志宁于夙昔,岂能取办于临时哉。
兵气
田单攻狄,鲁仲连策其不能下,已而果三月不下。田单问之,仲连曰:“将军之在即墨,坐则织贷,立则仗插,为士卒倡。将军有死之心,士卒无生之气。闻君言,莫不挥涕奋臂而欲战,此所以破燕也。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,西有淄上之娱,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,有生之乐,无死之心,所以不胜也。”余尝深信件连此语,以为不刊之论。
同治三年,江宁克复后,余见湘军将士骄盈娱乐,虑其不可复用,全行遣撤归农。至四年五月,余奉命至河南、山东剿捻,湘军从者极少,专用安徽之难勇。余见准军将上虽有振奋之气,亦乏忧危之怀,窃用为虑,恐其不能平贼。庄子云:
“两军相对,哀者胜矣。”仲连所言以忧勤而胜,以娱乐而不胜,亦即孟子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”之指也。其后余因疾病,疏请退休,遂解兵柄,而合肥李相国卒用难军以削平捻匪,盖淮军之气尚锐。忧危以感士卒之情,振奋以作三军之气,二者皆可以致胜,在主帅相时而善用之已矣。余专生忧勤之说,范知其一,而不知其二也。聊志于此,以识吾见理之偏,亦见古人格言至论,不可举一概百,言各有所当也。勉强
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土于子顺,于顺以鲁仲连对。王曰:“鲁仲连强作之者,非体自然也。”子顺曰:“人皆作之,作之不止,乃成君子;作之不变,习与体成,则自然也。”余观自古圣贤豪杰,多由强作而臻绝诣。淮南子曰:“功可强成,名可强立。”《中庸》曰:“或勉强而行之,及其成功一也。”近世论人者,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,今强作如是,是不可信。沮自新之途,而长偷情之风,莫大乎此。吾之现人,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,追书以志吾过。忠勤
开国之际,若汉唐之初,异才、畸土、丰功、伟烈,飙举云兴,盖全系夫夫运,而人事不得与其间。至中叶以后,君子欲有所建树,以济世而康屯,则天事居其半,人事居其半。以人事与天争衡,莫大乎忠勤二字。乱世多尚巧伪,惟忠者可以革其习;末欲多趋偷惰,惟勤者可以遏其流。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,尽吾心而已矣;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,竭吾力而已矣。能剖心肝以奉至尊,忠至而智亦生焉;能苦筋骸以捍大患,勤至而勇亦出焉。余观近世贤哲,得力于此二字者,颇不乏人,余亦忝附诸贤之后,谬窃虚声,而于忠勤二字,自愧十不逮一。吾家子姓,倘将来有出任艰巨者,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。忠之积于平日者,则自不妄语始;勤之积于平日者,则自不晏起始。
才用
虽有良药,苟不当于病,不逮下品;虽有贤才,苟不适于用,不逮庸流。梁雨可以冲城,而不可以窒穴;□牛不可以捕鼠,骐骥不可以守阁。千金之剑以之析薪,则不如斧;三代之鼎以之垦田,则不如招。当其时当其事,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,否则钻俗而终无所成。故世不患无才,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。魏无知论陈平曰:“今有尾生孝已之行,而无益胜负之数,陛下何暇用之乎?”当战争之世,苟无益胜负之数,虽盛德亦无所用之。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,今老矣,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。
史书
《史记》叙韩信破魏豹,以木罂渡军,其破龙且以囊沙壅水,窃尝疑之。魏以大将柏直当韩信,以骑将冯敬当灌婴,以步将项它当曹参,则两军之数范亦各不下万人,木罂之所渡几何?至多不过二三百人,岂足以制胜平?沙囊壅水,下可渗漏,旁可横溢,自非兴工严塞,断不能筑成大堰,空之使下流竟绝。如其宽河盛涨,则塞之固难,决之亦复不易。若其小港微流,易塞易决,则决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。二者接之事理,皆不可信。叙兵事莫善于《史记》,史公叙兵莫详于《淮阴传》,而其不足据如此。孟子曰:“尽信书则不如无书。”君子之作事,既征话古籍,职请人言,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,庶不至冒昧从事耳。
阳刚汉初功臣惟樊哙气质较粗,不能与诸贤并论,淮阴侯所羞与为伍者也。然吾观其人有不可及者二:沛公初入咸阳,见秦宫室帷帐,狗马重宝,妇女以千数,意欲留居之。哙辄谏止,谓此奢丽之物,乃秦之所以亡,愿急还霸上,无留宫中,一也。高祖病卧禁中,诏户者:无得入群臣!哙独排闼直入,谏之以昔何其勇,今何其惫,且引赵高之事以为鉴,二也。此二事者,乃不愧大人格君心者之所为。盖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,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,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,哙之鸿门被帷,拔剑割彘,与夫霸上还军之请,病中排闼之谏,皆阳刚之气之所为也。未有无阳刚之气,而能大有立于世者。有志之君子养之无害可耳。
汉文帝
天下惟诚不可掩,汉文帝之谦让,其出于至诚者乎!自其初至代邪,西向让三,南向让再,已歉然不敢当帝位之尊,厥后不肯建立太子,增祀不肯祈福,与赵佗书曰“侧室之子”,曰“弃外奉藩”,曰“不得不立”。临终遗诏:戒重服,戒久临,戒厚葬。盖始终自觉不称天子之位,不欲享至尊之奉。至于冯唐众辱而卒使尽言,吴王不朝而赐以几杖,(外勹内亡)群臣言朕过失,匡朕不逮,其谦让皆发于中心恻(忄旦)之诚,盖其德为三代后仅见之贤主,而其心则自愧不称帝王之职而已矣。
夫使居高位者而常存愧不称职之心,则其过必鲜,况大君而存此心乎!吾尝谓为大臣者,宜法古帝王老三事:舜禹之不与也,大也;文王之不遑也,勤也;汉文之不称也,谦也。师此三者而出于至诚,其免于戾戾乎。
周亚夫周亚夫刚正之气,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。观其细柳劳军,天子改容,已凛然不可犯。厥后将兵,不救梁王之急,不肯候工信,不肯王匈奴六人,皆秉刚气而持正论,无所瞻顾,无所屈挠,后世西汉若萧望之、朱云,东汉若杨震、孔融之徒,其风节略与相近,不得因其死于非命而薄之也。惟其神锋太隽,瞻瞩太尊,亦颇与诸葛恪相近,是乃取祸之道,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。
言命孟子言治乱兴衰之际,皆由人事主之,初不关乎天命,故曰“以齐工由反手也”,曰“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”,皆以人谋而操必胜之权。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也。董子亦曰“治乱废兴在于己,非天降命不可得反”。与孟子之言相合。孔子曰:“天生德于予,桓(左鬼右谁之右)其如予何!”“天之末丧斯文,匡人其如予何!”亦似深信在已者之有权。然凤鸟不至,’河不出图,有“吾已矣夫”
之叹,又似以天命归请不可知之数。故其答予服景伯曰:“道之将行,命也;道之将废,命也。”语南宫适曰:“君子若人,尚德若人。”隐然以天命为难测。圣贤之言微旨不同,在学者默会之焉耳。
功效
苟有富必能润屋,苟有德必能润身,不必如孔子之温良恭俭,孟子之(日卒)碑面盎背,而后为符验也。凡盛德之君子,必有非常之仪范。是真龙必有云,是真虎必有风,不必如程门之游、杨、尹、谢,朱门之黄、蔡、陈、李,而后为响应也。凡修业之大人,必有景从之徒党,斯二者其几甚微,其效甚著,非实有诸己,乌可幸致哉!(辛未)
课程十二条
一、敬。整齐严肃,无时不惧。无事时心在腔子里,应事时专一不杂。清明在躬,如日之升。
二、静坐。每日不拘何时,静坐四刻,体验来复之仁心。正位凝命,如鼎之镇。
三、早起。黎明即起,醒后勿沾恋。
四、读书不二。一书未完,不看他书。东翻西阅,徒务外为人。
五、读史。丙申年购《念三史》,大人曰:“尔借钱买书,吾不惜极力为尔弥缝,尔能圈点一遍,则不负我矣。”’嗣后每日圈点十叶,间断不孝。
六。谨言。刻刻留心,第一工夫。
七、养气。气藏丹田。无不可对人言之事。
八、保身。十二月奉大人手谕曰:“节劳,节欲,节饮食。”时时当作养病。
九、日知所亡。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,有求深意是徇人。
十、月无亡所能。每月作诗文数首,以验积理之多寡,养气之盛否。不可一昧耽著,最易溺心丧志。
十一、作字。饭后写字半时。凡笔墨应酬,当作自己课程。凡事不待明日,取积愈难清。十二、夜不出门。旷功疲神,切戒切戒。(道光二十二年在京日记)
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
身到,心到,眼到,手到,口到。
身到者,如作吏则亲验命盗案,亲查乡里;治军则亲巡营垒,亲冒矢石是也。心到者,凡事苦心剖析,大条理,小条理,始条理,终条理,先要拿得开,后要括得拢是也。眼到者,着意看人,认真看公续是也。手到者,于人之短长、事之关键,随笔书记,以备遗忘是也。口到者,于使人之事,警众之辞,既有公文,又不惮再三苦口叮咛是也。余近与亲友论治事之法,录贻芋仙共征之。
读古书以训诂为本,作诗文以声调为本,事亲以得欢心为本,养生以少恼怒为本,立身以不妄语为本,治家以不晏起为本,居官以不要钱为本,行军以不扰民为本。
有八者,余庚申六月书于日记册中,用以自警。厥后军事无利,每于家书中录此,以诫子弟。芋仙属书居官格言,因录一通。此人者,后四语尤为吃紧,或出或处,不可离也。
以才自足,以能自矜,则为小人所忌,亦为君子所薄。
老庄之旨,以此为最要。故再三言之而不已。南荣(走荣)赢粮至老子之所。老子曰:“于何与人偕来之众也?”国藩每读之,不觉失笑。以仲尼之温、恭、俭、让,常以周公才美骄吝为戒。而老子犹曰:“去汝之躬矜与容智。”虽非事实,而老氏之所恶于儒术者,举可知已。在生尤数数言此。吾最爱《徐无鬼》篇中语曰:“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,而私自悦也。”又曰:“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”古之善为诗古文者,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。若寻行数墨,以求之索之,愈迫,则去之愈远矣。
余好读欧阳公《送徐无党南归序》,乃知古之贤者,其志趣殊不愿以文人自命。东坡读少陵许身稷契及舜举十六相等句,以谓“此老胸中大有事在”。大抵经纶雷雨,关乎遭际,非人力所能强。至于襟期淡泊,遗外声利,则学者人人可勉也。(时咸丰十一年在东流大营)
书赠仲弟六则

《记》曰:“清明在躬。”吾人身心之间,须有一种清气。使子弟饮其和,乡党黛其德,庶几积善可以致祥。饮酒太多,则气必昏油;说话太多,则神必躁扰。弟于此二弊,皆不能免。欲保清气,首贵饮酒有节,次贵说话不苟。

凡多欲者不能俭,好动者不能俭。多欲如好衣、好食。好声色、好书画古玩之类,皆可浪费破家。弟向无癖嗜之好,而颇有好动之弊。今日思作某事,明日思访某客,所费日增而不觉。此后讲求俭约,首戒好动。不轻出门,不轻举事。不持不作无益之事,即修理桥梁、道路、寺观、善堂,亦不可轻作。举动多则私费大矣。
其次,则仆从宜少,所谓食之者寡也。其次,则送情宜减,所谓用之者舒也。否则今日不俭,异口必多欠债。既负累于亲友,亦贻累于子孙。明
三达德之首曰智。智即明也。古来豪杰,动称英雄。英即明也。明有二端:人见其近,吾见其远,曰高明;人见其粗,吾见其细,曰精明。高明者,譬如室中所见有限,登楼则所见远矣,登山则所见更远矣。精明者,譬如至微之物,以显微镜照之,则加大一倍、十倍、百倍矣。又如粗糙之米,再舂则粗糠全去,三舂、四舂,则精白绝伦矣。高明由于天分,精明由于学问。吾兄弟忝居大家,天分均不甚高明,专赖学问以求精明。好问若买显微之镜,好学若舂上熟之米。总须心中极明,而后口中可断。能明而断谓之美断,不明而断谓之武断。武断自己之事,为害犹浅;武断他人之事,招怨实深。惟谦退而不肯轻断,最足养福。

古人曰钦、曰敬、曰谦、曰谨、曰虔恭、曰祗惧,皆慎字之义也。债者,有所畏惮之谓也。居心不循天理,则畏天怒;作事不顺人情,则畏人言。少贱则畏父师,畏官任。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。高位则畏僚底之指南。凡人方寸有所畏惮,则过必不大,鬼神必从而原之。若嬉游、斗牌等事而毫无忌惮,坏邻党之风气,作子孙之榜样,其所损者大矣。

圣门好言仁。仁即恕也。曰富,曰贵,曰成,曰荣,曰誉,曰顺,此数者,我之所喜,人亦告喜之。曰贫,曰贱,回败,曰辱,曰毁,口逆,此数者我之所恶,人亦皆恶之。吾辈有声势之家,一言可以荣人,一言可以辱人。荣人,则得名、得利、得光耀。人尚未必感我,何也?谓我有势,帮人不难也。辱人则受刑,受罚,受苦恼,人必恨我次骨。何也?谓我价势欺人太甚也。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,随在皆设身以处地。我要步步站得稳,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。所谓生也。我要处处行得通,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。所谓达也。今日我处顺境,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;今日我以盛气凌人,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,或凌我之子孙。常以恕字自惕,常留饶地处人,则荆棘少矣。

静则生明,动则多咎,自然之理也。家长好动,子弟必纷纷扰扰。朝生一策,暮设一计,虽严禁之而不能止。欲求一家之安静,先求一身之清静。静有二道:一曰不入是非之场,二曰不火势利之场。乡里之词讼曲直。于我何干?我若强为刮断,始则陪酒饭,后则惹怨恨。官场之得失升沉,于我何涉?我若稍为干预,小则招物议,大则挂弹章。不若一概不管,可以敛后辈之躁气,即可保此身之清福。(戊辰)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人才随上风为转移,信乎?曰:是不尽然,然大较莫能外也。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,敢于急人之难,盖有豪侠之风。余观直隶先正,若杨忠憨、赵忠毅、鹿忠节、孙征君诸贤,其后所诣各殊,其初皆于豪侠为近。即今日士林,亦多刚而不摇,质而好义,犹有豪侠之遗。才质本于士风,殆不诬与?豪侠之质,可与入圣人之道者,约有数端。侠者薄视财利,弃万金而不眄;而圣贤则富贵不处,贫贱不去,痛恶夫播间之食、龙断之登。虽精粗不同,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。侠者忘己济物,不惜苦志脱人于厄;而圣贤以博济为怀。邹鲁之汲汲皇皇,与夫禹之犹己溺,稷之犹己饥,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,曾无少异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,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。侠者较死重气,圣贤罕言及此。然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坚确不移之操,亦未尝不与之相类。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,以余观此数者,乃不悻于圣贤之道。然则豪侠之徒,末可深贬,而直隶之士,其为学当校易于他省,乌可以不致力乎哉?
致力如何?为学之术有四:曰义理,曰考据,曰辞章,曰经济。义理者,在孔门为德行之科,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,在孔门为文学之科,今世目为汉学者也。辞章者,在孔门为言语之科,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。经济者,在孔门为政事之科,前代典礼、政书,及当世掌故皆是也。
人之才智,上哲少而中下多;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,势不能求此四术遍现而尽取之。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,而充其所急。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,则莫急于义理之学。凡人身所自具者,有耳、目、口、体、心思;曰接于吾前者,有父子、兄弟、夫妇;稍远者,有君臣,有朋友。为义理之学者,盖将使耳、目、口、体、心思,各敬其职,而五伦各尽其分,又将推以及物,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,而无憾于伦纪。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,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,苟通义理之学,而经济该乎其中矣。程朱诸子遗书具在,易尝舍末而言本、遗新民而专事明德?观其雅言,推阐反复而不厌者,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,居敬以养德,穷理以致知,克己以力行,成物以致用。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,特其施功之序,详于体而略于用耳。
今与直隶多土约:以义理之学为先,以立志为本,取乡先达杨、赵、鹿、孙数君子者为之表。彼能艰苦困饿,坚忍以成业,而吾何为不能?彼能置穷通、荣辱、祸福、死生于度外,而喜何为不能?彼能以功绩称当时,教泽牖后世,而吾何为不能?洗除旧日(日奄)昧卑污之见,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;视人世之浮荣微利,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;不忧所如不牖,而忧节慨之少贬;不耻冻馁在室,而耻德不被子生民。志之所向,金石为开,谁能御之?志既定矣,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、力行成物云者,精研而实体之。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,使吾之所见,证诸古制而不谬;然后求所谓辞章者,使吾之所获,达诸笔和而不差,择一术以坚持,而他术固未敢党废也。其或多士之中,质性所近,师友所渐,有偏于考据之学,有偏于辞章之学,亦不必速易前辙,即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。其文经史百家,其业学问思辨,其事始于修身,终于济世。百川异派,何必同哉?同达于海而已矣。
若夫风气无常,随人事而变迁。有一二人好学,则数辈皆思力追先哲;有一二人好仁,则数辈皆思康济斯民。倡者启其绪,和者衍其波;倡者可传诸同志,和者又可植诸无穷;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读,和者如支河沟治交汇旁流。先觉后觉,互相劝诱,譬之大水小水,互相灌注。以直隶之土风,诚得有志者导夫先路,不过数年,必有体用兼备之才,彬蔚而四出,泉涌而云兴。
余页官斯主,自愧学无本原,不足仪型多土。嘉此邦有刚方质实之资,乡贤多坚苦卓绝之行,粗述旧闻,以勖群上;亦冀通才硕彦,告我昌言,上下交相劝勉,仰希古音与人为善、取人为善之轨,于化民成俗之道,或不无小补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