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 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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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曰:韫椟才高,青年貌美,久着时髦。愿结求婚,央媒月老,招赘儿曹。 甜言逆耳徒劳,魆地里、安排虎牢。关禁煎熬,憨呆狂且,潜奔生逃。调寄《柳梢青》
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,知他必无别事,毕竟是哪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。许绣虎道:“原来是他。”速忙将衣巾整齐,出厅相见,道:“小侄不幸严慈俱背,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。有失问候。今虽服满,尚未趋承问候年伯,不意年伯反赐辱临,侄罪多矣!”冯日敬道:“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,贤侄尚在髫龄,已知贤侄必非凡品。光阴瞬息,已经六载,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,深为可喜。老夫今日之来,非为别事,只因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。这来大冢宰,近日告假在家。有位千金小姐,姿色之美,不待老夫言述。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,不免慎择东床,一时未得佳美之婿,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,尚然待字深闺。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所闻,而知贤侄才情高卓,容貌不群,实可称东床坦腹。前已托人来说,贤侄一例推却。未知何意?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,或者未堪郑重。因知老夫与贤侄世交通好,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。必能善为我言,因而受托。乞贤侄允从。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,二则无辜老夫执操柯斧之意。”许绣虎听,连连打恭道:“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,又兼家寒,向蒙诸位簪缨,通家旧谊,往往议结姻亲?年小侄非不愿纳,但心固有志也。尝思天下美貌女子,何处不有,才智之女,亦何地而无?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,才无咏絮之雅,小侄不取也!必待才貌兼全,能与小侄之才旗鼓相当,你吟我咏,才是小侄的佳偶。况且男子之娶妇,与女子之嫁夫,若无定见,一有所失,终身怀恨,悔莫大矣。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,为人之所才夺也,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。”冯日敬听了,不觉的哈哈大笑道:“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,必要谈吐凌云,襟怀俊逸。不意贤侄幼失双亲,且少义方之训,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,不通时务之论。乌呼可也?你说沉鱼落雁,避月羞花,此不过赞美之词,以比美貌之女。你说咏絮之才,亦不过诗坛中,以赞美之称。所云尽信书,不如无书之谓,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?吾未见其人也!莫怪老夫言过于激,若依贤侄这般见识,错过好事姻缘,将来老大徒伤悲耳,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。万万不可错过,失此良姻。况且这来大冢宰,现任当朝一品,求婚于汝,不为辱没。亦且将来富贵功名,何须力求!”许绣虎听了,只得也笑了一笑,说道:“老年伯见教的极是,无奈士固有志,不可夺也!”冯日敬见他不从,只得起身别去。正是:炎炎赫赫做高官,为女求婚有什难。谁道儿郎坚执意,推三阻四万千般。
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,自己回到书房来。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,又被他抢白了一场,好不气闷。直到午后,方才气平,道:“我有如是之丰姿,必不肯等闲弃掷,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。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,老大伤悲,倒也是正理之言。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?”因想了半晌,道:“岂有此理!从来天生万物,各有匹偶。今既付我如是之才、如斯之美、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?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,以作蒹葭好合。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,岂非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,万不可被人摇惑。”忽又想道:“我生于斯、长于斯,数年以来,为何不曾见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。他方才说尽信书,不如无书,倒也说得有些道理。难道生于古,独不生于今乎!”因又想道:“必无此理。我今守制六年,出门甚少。况且一水一洼之地,又无山川之毓秀,岂有沉鱼落雁,避月羞花之女子?我想遍天下之大,必然有才貌兼全的女子也!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,若果能广见广闻,而于此留心寻访,必有一番奇遇,也不可知。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。”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。正是:姻缘自古前生定,若是今生便可为。
不是推三并阻四,怎能得见美于斯。
再说冯主事,见他不允亲事,心中不悦。遂一径来见大冢宰,将许绣虎辞婚,固执不从,细细述知。道:“不是晚生不善辞令,大都此子无福,有违盛意。”冢宰听了,笑道:“婚姻之事,固不可强为,亦非一言而决。明日有友人相约游览西湖,等我回来再处。”来公子在旁听了,忿忿不平道:“小畜生!这样可恶,不中抬举,藐视我父亲大人!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?便是无貌?休讨得我公子性发。从便从,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,革他的衣巾,他也没处叫苦。”冯主事道:“公子不必性急。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,且等回来再作商量。”说毕,别去。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,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,心中十分懊恼。遂暗暗算计一番,道:“我今只消如此这般,不怕他走上天去。”遂悄悄吩咐家人,等老爷起身后行事。过不两日,来大冢宰出门去了。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,无不尽心打听。分散在许家左右,访察他的动静。不期一日,许绣虎因母舅寿诞,叫老仆备了礼物,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的寿,母舅留他吃一日酒,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。行至途中,忽有三四十青衣的人,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:“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,我等寻了一日,却在此处相逢,快走一步,免得我家相公等久。”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,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,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:“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,汝家相公是哪一位?叫你们寻我做什事?”青衣人道:“小人等奉了相公之命,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。”许绣虎道:“此时天色晚了,我要回家歇息,明日到你家做罢!”众人道:“这个使不得。若请不去,就是连累我们受责。”一面说,一面扶拥着而走。许绣虎道:“请做诗文,绝妙好事,我也不好辞。你家相公,端的是谁?若是俗人,我就不去了。”众人道:“我家相公是个文人,到那里相见便知。”说罢,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,各自用手搀扶,却扶走到一座大楼高峻、房舍连云,一个大人家的门首。许绣虎见了,心中却是明白,遂立足道:“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,可出来迎接才是。”众人道:“晚间不须迎接,且到厅中迎接不迟。”说罢,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,转入后厅,又进耳房,又出夹道,弯弯曲曲,逶逶迤迤,一重重,一进进,不知走过了多少厅堂廊庑,然后到一小室中来,已有灯光明照。虽不是精致书室,却也有儿幅歪斜诗画,数卷残书。再看那厢,有纸帐梅花,竹床半榻。许绣虎看了,想主人必是个俗物,我回去罢。遂回过头要问众人,早已不知去向。忙寻旧路,走到门边,竟关锁得无路可出。不胜恼怒,道:“这些奴才,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,意欲何为?”只急得甚是没法。急了一会道:“来路关锁,必有后路可出。”只得走入小室中,要寻后路,将灯四下照着,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,插翅也不能飞出,急得酒气全无,暗想道:“请我来做诗文,是文人韵事,怎么着人这般恶请?我记得先前进来,是个门第人家。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,难道怕我逃走了不成?”又想道:“着人请我是真。恰好我今日不在家,这几个家人遇见了我,遂自一径请来,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,不便相见,家人们不知道理,怕我走去,我将关闭在此。”正想未完,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。西壁厢开了一扇小门,有十数人点了灯火,簇拥着一个人走来。许绣虎忙抬头将他观看,你道这人如何模样?只见他:
一脸糟粕气,满腹势豪矜。头上飘巾歪戴,身穿鹤氅披风。一双近视眼,对面不分你我,两肩斜亸侧,横行岂识高低。吐语出言,嘴上白沫乱滚;摇头侧颈,周身摆踱轻狂。人人尽道呆公子,个个称他似丑驴。
这个人跨入门来,见了许绣虎,拍手呵笑道:“果然好个小许!”遂将两手做了一个手势道:“竟可以如此这般。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,要将我妹子做个牵头,要他入赘。”说完,将手笼着两只大袖,一顿摆踱。许绣虎见他出言无状,大怒喝道:“何物狂奴,作此丑态?”那公子道:“呀呀!小许,我实对你说,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,恩萌世袭锦衣卫,将来做官。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,你就在我家,吃我的饭、穿我的衣,我就与你如此这般,也不叫你为难。”许绣虎听了,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亲事,不肯应允,着人哄来。遂十分恼怒道:“我是文人才子,岂可与你一般见识,快着人送我回去,万事俱休!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,反为不美!”公子道:“暂与你个榧子儿吃。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,你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肯应允?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,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,我实对你说吧,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,若不应承,只叫你来得去不得。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,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?你说你是个才子,你家有几个元宝在家?料必想不如我家,堆着整千整万个元宝在家!你若不信,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。你难道不晓得,单才不如实有财的么?”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,只气得无法,大喝道:“丑驴!你为妹子招婿,也要人情愿。怎么设计哄人来家,岂不可耻可笑!”公子也喝道:“你怎敢将人比畜,叫我丑驴!我做公子的人,海量宽宏,不与你计较。又且爱你的标致,日后还要与你做个龙阳君哩!”许绣虎大怒道:“我是黉门秀士,你怎敢毁辱斯文!”公子道:“啐!莫说你是秀才,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?就是我的亲亲的父亲!天下各省大小官员,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,希罕你这样穷酸饿鬼放屁的秀才!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,再不应承,只消关锁在此,饿你半年六个月,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。今夜同你说话,觉动了心火,要入内去吃酒,睡妇人了!”说罢,吩咐家人锁门,遂一哄而去。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,浑身动弹不得。过了半晌,渐渐回过气来,大骂畜生丑驴。骂了一会,因想道:“我今被他锁禁在此,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墙,怎得出去?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!不如等他再来,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。”又想道:“如何使得!这样丑驴,怎得有好妹子?我若失允许,倘或勒逼成亲,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,如入万丈污泥,如死的一般,这亲事断断不可应承!莫若等他再来,一把扭住与他拚命。不怕他不送我回去!”想定了主意,等了多时,早有人开门出来。只因这番出来的人,有分教:
休言施德无人报,始信今朝恩报恩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