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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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冯少伍自羊城返港,说称:“现在西关有所大宅子,真是城厢内外曾未见过的敞大华美,只可惜那业主不是卖屋的人,因此颇不易购得。”马氏正不知此屋果属何人的,便问业主是什么名姓。冯少伍道:“那屋不过是方才建做好的,业主本贯顺德人氏,前任福建船政大臣的儿子,正署福建兴泉水道,姓黎的唤做学廉,他的家当可近百万上下,看来就不是卖屋的人了。”马氏听得,徐徐答道:“果然他不是卖屋的人,只求他相让或者使得。”冯少伍道:“说那个让字,不过是好听些罢了。他既不能卖,便是不能让的,而且见他亦难以开口。”马氏道:“这话也说得是,不如慢些商量罢。”冯少伍听了,即自辞出。
在周庸佑之意,本不欲要寻什么大屋,奈是马氏喜欢的,觉不好违他,便暗地里与冯少伍商酌好,另寻别家子购买将来。冯少伍道:“这也难说的了,像东横街旧宅这般大的,还没有呢。马夫人反说较前儿宅子大的加倍,越发难了。大人试想:有这般大的宅子的人家,就不是卖业的人家了。”周庸佑觉得此言有理,即与马氏筹议,奈马氏必要购所大屋子在省城里,好时常来往,便借嫁女的事,赶紧办来。周庸佑道:“不如与姓黎的暂时借作嫁女之用,随后再行打算。”马氏道:“若他不肯卖时,就借来一用也好。”
周庸佑答个“是”,便口城去,好寻姓黎的认识,商量那间屋子的事。那姓黎的答道:“我这宅子是方才建筑成了,哪便借过别人?老哥你说罢。”周庸佑道:“既是不能借得,就把来相让,值得多少,小弟照价奉还便是。”姓黎的听了,见自己无可造词,暗付自己这间屋子,起时费了八万银子上下,我不如说多些,他料然不甘愿出这等多价,这时就可了事。便答道:“我这间屋子起来,连工资材料,统费了十六万金。如足下能备办这等价时,就把来相让便是。”
那姓黎的说这话,分明是估量他不买的了。谁想周庸佑一听,反没半点思疑,又没有求减,就满口应承。姓黎的听了,不禁愕然,自己又难反口,没奈何只得允了。立刻交了几千定银,一面回复马氏,好不欢喜,随备足十六万银两的价银,交易清楚。就打点嫁女的事,却令人分头赶办妆奁。因周家这一次是儿女婚嫁第一宗事,又是马氏的亲女,自然是要加倍张皇。那马氏的长女,唤做淑姬,又从来娇惯的,因见周家向来多用紫檀牀,就着人对蔡家说知,要购办紫檀牀一张。蔡家听得,叵耐当时紫檀木很少,若把三五百买张洋式的牀子,较还易些﹔今紫檀牀每张不下八百两银子上下,倒没紧要,究竟不易寻得来。只周家如此致嘱,就不好违他,便上天下地,找寻一遍,才找得一张牀子,是紫檀木的,却用银子一千一百元买了回家,发覆过周家。那时周家妆奁也办得八九牀帐,分冬夏两季,是花罗花绉的﹔帐钩是一对金嵌花的打成﹔杭花绉的棉褥子,上面盖着两张美国办来的上等鹤茸被子。至于大排的酸枝大号台椅的两副,二号的两副,两张酸技机子,上放两个古磁窑的大花瓶。大小时钟表不下十来个,其余罗绉帐轴,也不消说了。至于木料的共三千银子上下,磁器的二千银子上下。衣服就是京酱宁绸灰鼠皮袄、雪青花绉金貂皮袄、泥金花缎子银鼠皮袄、荷兰缎子的灰鼠花绉箭袖小袄,又局缎银鼠箭袖皮袄各一件,大褂子二件,余外一切贵重衣物裙带,不能细说。统计办服式的费去一万银子上下。头面就是钗环簪耳,都是镶嵌珍珠,或是钻石不等。手上就是金嵌珍珠镯子一对,金嵌钻石镯子一对。至于金器对象,倒不能说得许多。统计办头面的费去三万银子上下。着特别的,就是嵌着大颗珍珠的抹额,与足登那对弓鞋帮口嵌的钻石,真是罕有见的。还有一宗奇事,是房内几张宫座椅子上,却铺着灰鼠皮,奢华绮丽,实向来未有。各事办得停妥,统共奁具不下六七万银子,另随嫁使用的,约备二万元上下。统共计木料、锡器、磁器、金银炕盅、房内物件及牀铺被褥、顾绣垫搭,以至皮草衣服、帐轴与一切台椅,及随嫁使用的银子,总不下十万来两了。
到得出阁之日,先将香港各处家眷,都迁回西关新宅子,若增沙关部前素波巷各宅眷,亦因有了喜事,暂同迁至新宅子里来,那些亲串亲友,先道贺新宅进伙,次又道贺周家嫁女,真是来往的不绝。周家先把门面粉饰一新,挂着一个大大的京卿第扁子,门外先书一联,道是:“韩诗歌孔乐,孟训戒无违。”门外那对灯笼,说不出这样大,写着“京卿第周”四个大字。门内的辉煌装饰,自不消说。到了送奁之日,何止动用五六百人夫,拥塞街道,观者人山人海,有赞他这般富豪的,有叹他太过奢侈的,也不能胜纪。
过了两天,就是蔡家到来迎娶,自古道:“门户相当,富贵相交。”也不待说。单说周家是日车马盈门,周庸佑和马氏先在大堂受家人拜贺,次就是宾客到来道贺,绅家如潘飞虎、苏如绪、许承昌、刘鹗纯,官家如李子仪、李文桂、李庆年、裴鼎毓之伦,也先后道贺。便是上至德总督,和一班司道府,与及关监督,都次第来贺。因自周庸佑进衔京卿之后,声势越加大了,巴结的平情相交的,哪里说得许多。男的知客是周少西同姓把弟,女的知客就是周十二宅的大娘子。至于女客来道贺的,如潘家奶奶、陈家奶奶,都是马氏的金兰姊妹,其余潘、苏、许、李、刘各家眷属也到了。这时宾客盈堂,冯少伍也帮着周少西陪候宾客,各事自有骆子棠打点。家人小厮都是正中大厅至左右厢厅,环立伺候使唤。若锦霞、春桂两姨太太,就领各丫环,自宝蝉以下,都伺候堂客茶烟。自余各姨太太,也在后堂伺候陪嫁的女眷。不在话下。统计堂倌共二十余名,都在门内外听候领帖,应接各男女宾客。道喜的或往或来,直至午候,已见蔡家花轿到门,所预备丫环十名,要来赠嫁,也装束伺候,如梳佣及陪嫁的七八人,也打点登轿各事。
因省城向例迎亲的都是日中或午后登轿的较多。是时周家择的时辰,是个申时吉利,马氏便嘱咐后堂陪嫁的,依准申时登轿。因马氏的长女周淑姬,性情向来娇惯,只这会出阁,是自己终身的大事,既是申时吉利,自然不敢不依。淑姬便问各事是否停妥,陪嫁的答道“妥当了”,便到炕上再抽几口大大的洋膏子,待养足精神,才好登轿而去。抽了洋膏之后,即令丫环收抬烟具,随好却是一对正崖州竹与一对橘红福州漆的洋烟管,烟斗就是谭元记正青草及香娘各一对,并包好那盏七星内外原身车花的洋烟灯。收拾停妥之后,猛然想起一件事,不知可有买定洋膏没有?便着人往问马氏,才知这件紧要的事,未有办到,便快快的传骆子棠到来,着他办去。骆子棠道:“向来小姐吸的是金山烟,城中怕不易寻得这般好烟来。除是夫人用参水熬的,把来给过他,较为便捷呢。”马氏道:“我用的所存不多,府中连日有事,又不及再熬,这却使不得,但不知城中哪家字号较好的,快些买罢了。”骆子棠道:“往常城内,就说燕喜堂字号,城外就说是贺隆的好了。若跑进城内,怕回来误了时候,请夫人示下究往哪家才好?”马氏道:“城内来去不易,不如就在城外的罢了。”骆子棠应一声“晓得”,即派人往购一百两顶旧的鸦片青来。谁想那人一去,已是申牌时分,府里人等已催速登轿,马氏心上又恐过了时辰,好不着急,便欲先使女儿登轿,随后再打发人送烟膏去。只是今日过门,明儿才是探房,却也去不得。在周淑姬那里,没有洋膏子随去,自然不肯登轿,只望买烟的快快回来。惟自宝华正中约跑至新囗栏贺隆字号,那路程实在不近,望来望去,总未见回来。外面也不知其中缘故,只是催迫登轿,连周庸佑也不知什么缘故,也不免一同催速。还亏马氏在周庸佑跟前,附耳说了几句话,方知是等候买洋膏子的回来。没奈何周庸佑急令马氏把自己用的权给三五两过他,余外买回的,待明天才送进去。一面着人动乐,当即送淑姬出堂,先拜了祖宗,随拜别父母,登了花轿,望蔡家而去。这里不表。
周家是晚就在府上款燕来宾,次日,就着儿子们到蔡家探房。及到三朝四门之后,其中都是寻常细故,也不须细述。
且说周庸佑正与马氏回往西关新宅子之后,长女已经过门,各房姨太太,也分回各处住宅去了。周庸佑倒是或来或往,在城中除到谈瀛社聚谈之外,或时关书里坐坐。偏是那时海关情景,比往前不同,自鸦片拨归洋关,已少了一宗进款﹔加之海关向例,除凑办皇宫花粉一笔数外,就是办金叶进京。年中办金的不下数万两,海关书吏自然凭这一点抬些金价,好饱私囊。怎奈当时十来年间,金价年年起价,实昂贵得不像往时。海关定例,只照十八换金价,凑办进京。及后价涨,曾经总督李斡翔入奏,请海关照金价的时价,解进京去。偏又朝廷不允,还亏当时一位丞相,唤做陵禄,与前监督有点交情,就增加些折为二十四换。只是当时金价已涨至三十八九换的了,因此上当时任监督,就受了个大大的亏折。那前任的联元,虽然耗折,还幸在闱姓项下,发了一注大大的意外钱财,故此能回京复命。及到第二任监督的,唤做德声,白白地任了两年监督,亏折未填的,尚有四五十万之多。现届满任之时,怎地筹策?便向周庸佑商量一个设法,其中商量之意,自不免向周庸佑挪借。
当下周庸佑听了德监督之言,暗忖自己若借了四五十万过他,实在难望他偿还。他便不偿还,我究从哪里讨取?况自己虽然有几百万的家当,怎奈连年所用,如干了一任参赞,又报效得个京卿,马氏又因办矿务,去了不下十万,今又买大宅子与办长女的妆奁。几件事算来,实在去了不少。况且近来占了那间银行的股份,又不大好景,这样如何借得过他?虽然自己也靠关里发财,今已让过少西老弟做了,年中仅得回十万银子,比从前进项不同。想了便对德声道:“老哥这话,本该如命。只小弟这里连年用的多,很不方便,请向别处设法罢。”德声见周庸佑硬推,心上好过不去,只除了他更没第二条路﹔况且几十万两银子,有几人能举得起?便是举得起的,他哪里肯来借过我?想了便再向周庸佑唤几声兄弟,求他设法。怎奈周庸佑只是不从。
这时因新任监督已经到省,德声此时实不能交代,只得暂时迁出公馆住下。欲待向库书吏及册房商量个掩饰之法,怎又人情冷暖,他已经退任,哪个肯干这宗的事来?因此也抑郁成病。那新任的文监督,又不时使人来催清楚旧任的帐目。德声此时真无可如何,便对他的跟人说道:“想本官到任后,周庸佑凭着自己所得之资财,却也不少。今事急求他,竟没一点情面,实在料不着的了!”那跟人道:“大人好没识好歹!你看从前晋监督怎样待他,还有个不好的报答他﹔况大人待他的万不及晋监督,欲向他挪借几十万,岂不是枉言么?”德声道:“他曾出过几十万金钱,与前任姓联的干个差使,看来是个豪侠的人,如何待俺的却又这样?”那跟人道:“他求得心腹的来,好同干弄,自然如此,这却比不得的了。”德声听了,不觉长叹了几声。正是:穷时难得挥金客,过后多忘引线人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